大迁徙中小故事
大迁徙中小故事

作者:李世庭  发布时间:2023-10-12   浏览次数:

舟山历史上有过两次大迁徙,一次在明代洪武年间,一次在清代顺治年间。所谓大迁徙,就是朝廷实行“海禁”,不准人们下海贸易、捕鱼、强制驱迁沿海岛民入内地。清代的“海禁”比明代的更严厉,舟山七十二岙居民悉数内迁三十里,沿海钉定界桩,派兵守护,越界者格杀毋论。被迁的舟山人投靠无门,以致流离失所,冻饿而死者不可胜数,在苦难中挣扎,能幸存下来的只是少数。悲剧每天在发生,能用文字留传下来的很少。本文根据志书上蛛丝马迹的记载,整理成三个小故事,以反映舟山人当年苦难的经历。

刘贞升母子会

清顺治十三年(1650),被明末遗臣占据的昌国城(今定海)被清兵攻陷。那一年,刘贞升还是个孩子,家在昌国城里,父亲叫刘存仁。刘存仁预见到城陷后,清兵会像“扬州十日”那样大肆屠城,为给刘家留下一条根,清兵攻城那天,他把小贞升藏在柴草堆里。他叮嘱儿子说,你藏在柴堆里,千万不可声张。不管外面吵得闹翻了天,你也不要出来。所幸这几天你母亲回了宁波娘家,逃过一劫。如若为父不幸遇害,你可以到宁波去寻你母亲,你母亲娘家姓林……刘存仁说到这里,屋外便传来呼救声、哭叫声。刘存仁赶紧将儿子藏进柴堆,将柴草遮蔽得严严实实才放心地离开。

这时,大批清兵已涌进城来,见人就杀。《志书》记载,“辛卯之役,军民殉难者一万八千余人,血流成河,井中尸体皆满。”好心的宁波郡僚乔钵,遣人将尸体集中起来火化。 康熙年间,定海知县缪燧,将火化后骸骨安葬在龙峰山簏,筑垣树塔,称“同归大域”,春秋致祭。

再说藏在柴堆里的小贞升,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侧耳细听,外面已寂然无声,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便大着胆子从柴堆爬了出来。看饭镬里还有剩饭,便抓来吃了。当他走出厨房,第一眼便看到躺在血泊中的父亲,他使劲叫:“阿爹!阿爹!”见阿爹没一点响动,知道阿爹已经死了。他扑倒在阿爹尸体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到小贞升醒过来,发觉自己居然睡在一条船上。一个清兵过来说:“小鬼,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小贞升哭着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那清兵说:“别闹了!数你运气好,我们的提督大人舍不得杀你,命我带你到宁波去,当他的小跟班。”小贞升听说到宁波去,便不哭了,他想,到宁波不正好去找母亲吗,不由心里暗暗高兴。

小贞升很聪敏、机灵,很快就适应了军营生活。他的上司便是清失提督田雄,他由田雄差遣干些杂事,有时也会叫他外出去买饮食之类东西,一旦有出门的机会,他就去打听姓林的外婆家。这样一次次的打听,差不多走遍了宁波的大街小巷,始终没把外婆家找到。偌大的宁波城,姓林的人家太多了,一次次好像要找到了,结果又落空,渐渐地使小贞升失去了耐心,他有些灰心丧气,常在睡梦中呼唤:“娘呀,你在哪里?”

时间一年又一年过去,小贞升长成英俊的后生。随着年龄增长,他想的事情也多起来。躺在血泊中的父亲常在脑海中出现,他要为父报仇,而仇人不正是他身边的田雄和清兵们吗,自己在为仇人做事,太不应该了,他决定逃出来。一天,趁田雄差他外出办事的机会,他悄悄换上便装,离开军营,他开始还想碰碰运气,希望能找到外婆家,街头巷尾又走了一遍,一直走到太阳落山,还是没有找到。他害怕田雄发觉他失踪,会派人四处搜寻,城里待不下去了,索性往城外走。

刘贞升走着走着,走进了山岙,一眼望去,前面是连绵不断的山岭。天黑下来,他又累又饿,心里发慌,不知这一夜怎么度过。双腿累得迈不开步,索性背靠大树坐了下来。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木鱼声传来,他凝神看去,发现前面山脚下透出淡淡的灯光。刘贞升欣喜地迎着灯光走去,原来山脚下有一座小庵,门额上写着“普光”二字。敲开庵门,走出来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妪。刘贞升赶快施礼:“师太慈悲,给我过路人讨杯茶喝。”老妪将刘贞升迎进门去,倒上一杯热茶:“施主从哪里来,因何深夜到此?”刘贞升看这老妪面目和善,不致出卖自己,便大胆地说出真相:“不瞒师太说,我是从清兵营里逃出来的,想等待机会回到舟山老家去。”那老妪听到“舟山”二字,眉头便紧蹙起来,眼含泪花,“这么说,施主是舟山人?”“是呀,我家是昌国城里。”“真巧,我夫家也在昌国城里。”“我们是同乡呀。我姓刘,师太夫家贵姓?”“我夫家也姓刘,我儿子要是还活在世上,也该有施主这般大了!”“师太,你儿子叫——”那老妪脱口而出:“叫贞升,刘贞升!”老妪此话一出口,“扑通”一声,刘贞升便跪倒在老妪膝前:“娘啊,我就是您儿贞升呀!我为了寻您寻得好苦啊!”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刘贞升母子相会,说不尽离愁别绪,说到伤心处,母子抱头痛苦,庆幸无意间母子团聚,又破颜为笑。母亲不想还俗回舟山,执意要在普光庵念佛终老,刘贞升就在庵边搭间简陋小屋,开了家小店,出售香烛纸钱、油盐酱醋,赚些绳头小利,赡养母亲。过不几年,母亲病故,此时,舟山“海禁”已解除,刘贞升回到舟山老家,娶妻生子,延续刘家香火,遂了他父亲的心愿。

奉化阿爷

顺治年间大迁徙那一年,岱山人阿毛年纪还小,他和他的父母一家三口被驱迁到镇海(当时叫定海)乡下。到了异乡客地,举目无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阿毛爹到地主家去当长工。那地主欺侮外地来的人,总是把最苦最累的活叫阿毛爹去干,而给的工钱最低。为了谋生,只能忍气吞声吃哑巴亏。

一天晚上,阿毛爹回家路上遇到一个倒卧在道旁的女乞丐。一问才知,这个女乞丐父母双亡,无家可归,只能流落街头,乞讨为生。阿毛爹看她可怜,便把她带回家来。蓬头垢面的女乞丐经过一番梳洗,穿上阿毛娘换下来的旧衣服,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虽说不上光彩照人,但看上去颜值也不错。这样,每天阿毛爹去做长工,阿毛和那女子跟阿毛娘再去打些零工,苦熬着过日子。过不几年,阿毛和那女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阿毛父母作主,两个年轻人便成了夫妻。第二年,那女子怀孕生子,阿毛父母有了孙子。当年有消息传来,说朝廷颁布《展海令》,“海禁”解除,被驱迁的舟山人可以回去重建家园了。阿毛爹说,这是孙子带来的好运,孙子就取名叫“运来”吧。阿毛娘说,这个名字好,但愿我家好运气来的愈来愈多。正当一家人兴致勃勃准备回老家的时候,好运没来,厄运降临,阿毛爹积劳成疾,晕倒在田间,从此一病不起。原来打算回乡用的一点钱,全给阿毛爹看病吃药花光了,辛苦了一生的阿毛爹结果还是离开了人世。

为了给阿毛爹办后事,又得花钱,阿毛娘和阿毛夫妻再去拼着命干活,总算把阿毛爹安葬了,可是返乡的盘缠钱又没了,只好再去打工赚钱。这样三番四次的一拖再拖,等到他们回到岱山,他家原有的几亩土地被当作无主产业被几个有权有势的人家瓜分光了。这真是晴天霹雳,厄运当头,种田人家失去了土地还怎么活,急得阿毛娘要上吊。有个好心的邻居阿婆劝慰阿毛娘说:眼下正是大黄鱼汛,东沙那边来自各地的渔船多得轧坍一样每天有大批鱼货要加工,你们娘儿几个不如到那边去找些活干,剖鱼鲞、剥虾仁,赚些辛苦钱,不致于挨饿。于是,阿毛娘带着儿子儿媳和小孙子来到东沙,每天起早贪黑,为抲鱼人剖鲞、晒鲞、剥虾仁、盐鱼,样样活都干。过了黄鱼汛,又是墨鱼汛、海蜇汛、带鱼汛,阿毛娘一家终于在东沙安顿下来。

小运来在苦难中渐渐长大,也能帮奶奶和父母干活了,他发觉他们一家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生活在好起来。奶奶有了钱买来一只小船,让阿毛夫妻俩在东沙港口撑着小船为渔船驳送鱼货,为渔民上落渔船摆渡,繁忙得很,每天有不少收入。阿毛娘省吃俭用,攒够了钱,在东沙买房子,安家落户。小运来过年穿上了新衣,过了年便背上书包上学读书。

一天中午,小运来放学回家,发觉家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客堂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鱼、肉等小菜,上首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奶奶和母亲在厨房与客堂之间跑进跑出忙碌得很。小运来感到奇怪,这个白胡子老头他从来没见过,怎么会变成他们家尊贵的客人?这一天,阿毛小船也不撑了,陪着白胡子老头喝酒聊天。到吃饭的时候,阿毛娘把小运来叫到跟前说:“运来,叫阿爷!”小运来不解,阿爷不是死了吗,怎么还有阿爷?“运来,叫呀,叫阿爷!”禁不住奶奶一连声催促,小运来只得叫了声“阿爷”,白胡子老头呵呵笑着说:“囡真乖。”小运来扭头就跑。阿毛娘把小运来叫进房间,轻声说:“你的岱山阿爷死了,这个奉化阿爷,你也该叫他阿爷的。”小运来听了一头雾水,怎么阿爷还分岱山阿爷、奉化阿爷?

小运来的疑团到长大后才解开。这时,阿毛娘已去世,父母告诉他,这个奉化阿爷是当地的名老大,捕鱼能手,财大气粗,令他苦恼的是妻子不会生育。奉化阿爷在东沙看中了阿毛娘,他愿意出一笔钱给阿毛娘,条件是阿毛娘要为他生一个儿子,当时立下契约,双方不得反悔。阿毛娘就是拿了这笔钱买了小船,使家中经济情况有了好转。阿毛娘跟那个奉化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很快怀孕,也是运气好,生出一个男孩,于是契约自行解除,阿毛娘回到自己家里。尽管不再在一起生活,但阿毛娘对奉化老大雪中送炭、患难相助还是很感激的,当那老头到东沙来作客时,阿毛娘热情相待,极力要运来叫阿爷。

奉化阿爷的故事说的是旧时的租妻习俗。民国《定海县志·风俗》载:“男子妻亡无力续聚,或妻子不育,常在外别谋一妻,订立契约,限以岁月,时间久者谓之典妻,暂者谓之租妻,期至各离,所生子女则归男子。其见典、见租之妇大抵为孀,亦有因家贫,虽夫存而出典、出租者。”

不忘初心的明益和尚

普陀山法雨寺的首创者是大智禅师。明万历七年(1579)大智禅师自四川华蓥山来南海普陀,在白华顶左侧光熙峰下搭一茅蓬定居下来,取名“海潮庵”。大智禅师德高望重,很多僧尼慕名前来归依,“海潮庵”在大智禅师的苦心经营下渐成规模。但大智禅师并不满足于此,他想把“海潮庵”建成普济寺一样的大寺院,他对众弟子不止一次表示过自己的宏图大志,遗憾的是大智禅师壮志未酬,于万历二十年(1592)五月三日圆寂。临去世时,他信誓旦旦地对弟子们说:“兹地乃大士现灵这之所以,老僧开此道场,庄严香火,从事方肇造,未能极尽规模,今已矣,得百年之后,再来重兴耳,汝等记之。”

大智禅师“百年之后再来重兴”的遗愿在弟子中一代代传下来,传到明末明益和尚这一代。明益和尚俗名普容,鄞县人。他把祖师的遗愿牢记在心里,立志要把“海潮庵”扩建成大寺。正当他踌躇满志要行动起来之时,清朝廷实行“海禁”,开始大迁徙,普陀山僧尼也未能幸免,一律驱迁到内地,寺庵全被毁弃。明益和尚和“海潮庵”住持别庵祖师一起在宁波附近一个寺院挂单。当时是顺治十三年(1656),明益和尚屈指算来,距大智禅师说的“百年之后”还有三十六年。眼看日子一年年过去,明益和尚心里焦急。一天,又跟别庵禅师说起大智禅师“百年之后再来重兴”之事,想在“海禁”解除之后,把供奉观音的圆通大殿尽快建起来。别庵禅师听了叹口气说,“建佛殿要用很多粗大的木料,只怕岛上难以办到。佛殿建不起来,重兴也难。”到第二天,明益和尚忽然不见了,寺院内外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大家都感到奇怪。

康熙二十七年(1688)置定海县,召民回垦。二十八年(1689),康熙皇帝听了定海镇总兵黄大来所奏普陀山的废坠状,特赐帑金千两,建盖山寺。消息传来,普陀山僧众无不欢欣鼓舞。这时,跟大智禅师圆寂“百年”只差一年,“海潮庵”住持别庵禅师召集大智禅师的弟子举行大智禅师圆寂百年祭,遗憾的是虽然有了皇帝赐的帑金,没有木材,山寺仍盖不起来,弟子们无法告慰祖师在天之灵。木材呀,大家都为没有木材发愁,这时,一个小沙弥匆匆地跑来报告:“木材有啦!木材有啦!千步沙外有大批木材运到!”大家被这突然传来的喜讯弄糊涂了,正想问个究竟,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和尚走了进来。眼尖的人当即认了出来:“这不是明益禅师吗!”

来人正是明益和尚,那天听了别庵禅师说盖佛殿要用大量木材后,他彻夜未眠,天一亮拿了只讨饭用的钵斗便上了路,他不忘要实现大智禅师“百年后重兴”的心愿,孤身一人去福建募集佛殿的木材。他管不得严寒酷暑,山路崎岖难行,一路往南,不知磨破了多少双蒲鞋,穿烂了多少件僧衲,终于步行到了福建省福州,他在鼓山南普陀寺拜会了八十高龄的为霖和尚,老和尚被他的言行所感动,尽力帮他作筹划,亲自执笔写信给都统祖公、抚台卞公等省内大吏,要求他们给予支持。明益和尚拿着为霖和尚的亲笔信奔走在各大衙门之间,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叩了多少响头,历尽千辛万苦,花了三年时间,终于募集到上好杉木千余章。为了把募集到的木材运到普陀山,他又去求水师提督、大将军施琅。施琅派出最大的兵船巨艎,将千余章杉木海运到宁波,然后再由定海镇总兵蓝理用兵船运到普陀山。

有了资金和木材,在别庵禅师等高僧大德的主持下,大圆通殿、大雄宝殿、钟楼、鼓楼以及各种附属设施一一建了起来。所有建筑循着山势层层递进,宏制巧构,别有特色。康熙三十八年(1699),皇帝赐救度佛母一尊、金大士一尊、《金刚经》一部以及《天花法雨》《梵音洞》等匾额,从此“海潮庵”改称法雨禅寺,成为炳耀海天的普陀山第二大寺。

明益和尚不忘初心,为法雨寺的创建立下大功,别庵禅师特地为他建精舍数楹,供他养老。明益和尚圆寂后,遗体安葬在大智禅师的开山塔旁。别庵禅师题其遗像“继前贤广大之业,且勤且恪;创后代久远之模,其慎其艰。”以示褒扬。